是中国的紫砂壶制造中心,
小镇依山傍水,生活节奏悠缓,
大师级人才辈出。
越来越多年轻人被吸引到这儿,
他们往往在家里工作,
不打卡,不上班,
可以睡到下午才起床,
充分享受到一种“作息自由”的生活,
这里是夜猫子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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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丹从事紫砂泥绘常需要到山里寻找矿物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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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品一在做壶间隙,于密林中喝茶放松
7月,一条前往宜兴,
采访了5位青年紫砂艺术家,
做壶、陶刻、泥绘,
同时玩摇滚、喝大酒、搞当代艺术……
就算没房没车,
也能有早婚早育的余裕,
他们在紫砂的世界里,
得以兼顾自己的生活和梦想。
撰文:刘亚萌
责编:倪楚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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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蜀镇内的太湖水域
丁蜀镇紧邻太湖边上,氤氲的水汽滋养着大片竹海。
这里的人爱茶,就算盛夏也习惯喝热泡的,路上偶遇一位当地居民,随口就能跟你侃几句什么样的壶嘴出水流畅。
这里70%的人的活计跟紫砂相关,街道两边随处可见卖紫砂壶的店铺,玻璃门内,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学徒,手里在忙活泥块,小小的桌上亮着长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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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窑厂里繁忙的工人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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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时需要手工拍打和塑形极需专注力
这里流行晚上工作,白天街上基本见不到什么人,很多人往往睡到下午才起床。
看似“散漫”的生活作息,跟紫砂这个特殊的工种有关,一条长方桌就能干活儿,在家足矣,自然不用打卡上班。
而与陶瓷依靠旋转拉胚的工艺不同,紫砂壶完全由手工拍打拼接而成,需要持久的专注力和定力,安静的夜晚更利于创作,到凌晨三四点是常事。
所以12点之后的夜宵摊总是很热闹,加上最近几年直播兴起,整个小镇越夜越有精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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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品一和朋友们在院子里烧窑、唱歌
从1980年代开始,紫砂市场一直都很繁荣,这让本地的年轻人,不论学历高低“都有口饭吃”。尤其是最近几年,就算名校毕业生,也愿意回来做紫砂。
我们采访的5位青年人,有的来自紫砂世家,有的来自外省,他们或是复兴了中断的技艺,或是用当代艺术的语言拓展紫砂的边界。
在小镇悠闲的节奏里,他们有耐心去试错,不急不缓地构建生活的基石,靠近自己的人生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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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丹在进行紫砂泥绘创作
在紫砂壶的传统审美里,“有老味”是一个相当高的评价,意味着作品有一种古朴的气韵。
如今有不少宜兴青年,在研究如何无限逼近这种味道。
张丹平日是个十足的“宅女”,可是一旦涉及到去找紫砂原矿,眼睛立马放光,她兴奋地说:“只要我上山,绝没有空手而归的!”
她老家在江苏宿迁,19岁来宜兴的无锡工艺学院(原陶校)学陶瓷装饰,之后转向了难度系数更高的紫砂泥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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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郊牧羊图》五彩堆泥绘笔筒可以清楚看见山石、树木和羊毛的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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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蹄香蝶舞》茶仓
丰富的层次感,是矿物颜料带来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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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宋代佚名《秋荷野凫图》
右:张丹以此为灵感作《荷塘芦雁图》千筒盆
这是一个十分冷门的画种,原本是宫廷画师为皇室定制,民间少见,脉络渐渐断掉了。张丹需要自己从古书和博物馆里反复摸索,并且从宋代的画作里寻找灵感,捕捉那种微妙的古雅的气质。
只有原矿泥料才能烧制出一种温润的质感,她一开始不懂,买矿料的时候也踩了许多坑,“这也是个必经的过程吧,次数多了你才知道什么是上等的好泥。”
丁蜀镇本地有很多以前从事挖矿的老师傅,她常常上门请教,有时跋山涉水去不同的矿区,把山坡边沿露出的石块,一块一块捡回来研磨、过滤、做试片,拼凑起自己的泥料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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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丹跟着老前辈李洪元去山里找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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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料试片,烧制前后色彩完全不一样
紫砂泥绘的另一个难点在于,烧制前后的颜色是完全不同的。
原本是黄泥,烧出来是红色,原本是灰泥,烧出来却是黄色……同一块泥,窑内温度不同,出来的浓淡也不一样。
张丹花了四五年的时间,才在脑子里建立一套色卡转化系统。
这期间基本没什么收入,她压力有点大,但小城的好处,是生活成本可以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丈夫鼓励她:“我卡里还有十几万,可以养你3年,安心创作。”
这里每年会举办很多工艺比赛,张丹渐渐崭露头角,得到了很多业内前辈的帮助,作品也受到了认可。
如今两人在宜兴生活稳定,有了2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家里常常欢声笑语,张丹感叹:“路子选对了,能把爱好当做一项事业持续做下去,我觉得自己挺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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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宜兴紫兰苑艺术中心
王星宇常去看时大彬、陈鸣远等名家原作
同样为“老味”着迷的,是制壶人王星宇。
他喜欢老壶里堂堂的气韵,以及那种看似随意实则自信的手法。
他出生在紫砂村,小时候一早醒来就能听到村里一条街打搭子、拍泥条的声音,19岁时拜入了吴界明的门下,经历了最传统的一套师徒培训过程。
从认矿料、画图纸、做工具开始,一个月之后才真正碰到泥,之后反复地练习捶打泥条、拍身筒,以及在三年的时间里,反复只做同一款壶型。
当时年纪小,也贪玩,做壶有心急的时候,师傅一打眼就知道了,王星宇惊讶又不解。
后来等他自己带徒弟,也有了这种本事,“从壶上能看出一个人的心境,很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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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叔叔王云飞在一起讨论制壶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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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龙卸甲》及局部柄上的螭龙咬合着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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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东狮棠》及局部盖上卧着一只可爱的小狮子
他的叔叔王云飞一直收藏老壶,从明代的时大彬、清代的陈鸣远到“一代宗师”顾景舟,王星宇一有空就跑到叔叔家,一看一整天,有时甚至有机会上手细看,“它那线条很活的,真是震撼,很难模仿。”
他喜欢邵大亨款的德钟,端庄,反复做,后来成为王星宇自己的代表作。
2002年他去台北博物馆看到一个瓷器,白釉螭龙,喜欢极了,回来自己花了三个月设计,有了自己的“见龙卸甲”紫砂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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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园”集体工作室有着互相促进的大氛围
如今他在“柿园”里工作,这是师傅吴界明与高旭峰、周宇杰三位师傅一起组建的集体工作室,试图复刻以前紫砂一厂的氛围。
王星宇在这里与师兄妹们研究紫砂,一步一步抵达他心目中那种历史深处的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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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超作为“水汀之徒”乐队主唱在全国巡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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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作室练习书法
褚超是丁蜀镇本地人,母亲做了30多年的壶,然而褚超从小到大没碰过紫砂泥。
他高中时喜欢Nirvana(涅槃乐队),在南京艺术大学选了环境设计专业,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组建“水汀之徒”乐队上,写词,作曲,跑音乐节,享受那种被台下10万人的热浪持续往上推涌的极致体验。
“摇滚乐对我有根本性的影响,就是永远要诚实,忠于自己,哪怕皇帝的新装,我也要说出来。”
但乐队养不活自己和成员,毕业后他选择回老家办音乐美术舞蹈培训班,可惜赚不到什么钱,在母亲的劝说下,他开始做陶刻。
褚超8岁开始练颜真卿,20几年的功力,用书法的底子做陶刻绰绰有余,但那股摇滚劲儿上来了,他拒绝走传统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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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用毛笔在壶上写字,然后用钢刀进行刻写
笔触渐渐变化莫测,忽而膨胀丰满,忽而细若游丝,有一种特殊的张狂的韵律。不碰古诗,全部用白话,或是别人的句子,或是自己的诗,反正得带劲儿,得有意思,得和他认为“古板”的老一套划清界限。
这种颇具当代感的风格在丁蜀镇少见,甫一出来就很受瞩目,被形容为“蝌蚪文”或者类似村上隆的“扁平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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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宝龙美术馆褚超个展
一些95后、00后的后辈因此很受鼓舞,“不是因为我东西多好,是因为褚超这么干他也能成功,说明不一定非得去按照那个老路子去做,那么我很欣慰我给了他们一个希望。”
工作之余继续玩音乐,47个城市做巡演,“就是两条平行线,我在做陶刻的同时,我也不想让人家知道我在搞乐队,这就跟你平时下了班打麻将打牌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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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去各个朋友家串门
疫情之后乐队活动暂停了,更多时间泡在老家,他也乐得清闲。
一般下午1点起床,来到工作室干2个小时活儿,出门转一转,镇里朋友都住得近,走几步敲门就进去了,有时候一天要串十几个门。
晚上三五好友聚一起,开一支喜欢的酒,兴致来了聊通宵,“懒散到极致你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吗,就是今天6点睡觉就6点睡觉,明天不起来也没事,反正也就少挣一天钱,无所谓。”
回想起以前在大城市里人来人往,各种排队和等位,他如今由衷地认可这种在“没什么人的乡下”的舒缓生活。
去年他迷上当代艺术,那种无限制的自由感令他神经兴奋,笃定未来要走这个方向,但他选择继续留在这里,做小镇青年里的当代艺术家。
“现在做艺术,你在哪个城市,我个人认为已经不重要了,刘慈欣在水电厂上班也能写出好作品是吧。为什么非得跑去北上广?这跟我的叛逆也有一定关系,你们都在上海,老子非得不在上海,也能做出好东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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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之余,何流喜欢骑摩托以及与儿子一起下象棋
何流是河南洛阳人,20岁时因为摄影工作来到宜兴丁山,认识了现在的太太。
他人生的重要节点都密集地发生在两三年内——23岁订婚宴后转行学紫砂,24岁结婚,25岁当父亲,属于“早婚早育”里打头阵的人。
紫砂是个慢活儿,要1-3年打基础,自然一开始收入没有那么多。
好在小镇的氛围自在悠闲,生活成本不高,长辈们一起帮衬着这个新诞生的小家庭,“在心理上它给你一个宽容度吧,我当时年轻有冲劲儿,觉得以后肯定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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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流请妻子帮忙看壶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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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度的高温天,工作室也不能开空调
何流常满头大汗
一个25岁的年轻父亲,要比一般人更为勤奋。
因为长时间静坐低头,没几年就有了颈椎和腰椎病。工作室内不能开空调,尤其在盛夏,否则胚体会干得特别快,喷水也来不及,会导致成品率低。
41度的高温天里,他连风扇都只敢用小小的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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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无忧》,灵感来自《山海经》里的“鱼龙”
右:《千寻》,灵感来自古代神话里的九尾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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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近景
他喜欢“花器”,乐于从自然界和古代神话故事里吸取灵感,充分释放出想象力。
《无忧》来自于《山海经》里的“鱼龙”,以两片荷叶为壶身,莲蓬作为把手,游离着的一条鲤鱼即将跃变成龙,它面露威严,身上的鳞片似铠甲一般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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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
《天涯》是疫情期间的作品,壶身是一座山崖,满是岩石被风沙磨蚀的痕迹,一匹孤狼在山顶瞭望,困在原地,像极了当时的自己。
妻子也会做壶,岳父从事陶刻,家人能给出很中肯的意见,这让何流常常有意外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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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流与师傅何道洪师傅手里拿着何流以“供春”做底子的花器
宜兴本地讲究“师承”,何道洪是紫砂界备受尊敬的大师级人物,对年轻人颇有关怀,何流有一些机会上门请教,每次领了意见回来都要琢磨好几天。
他愿意下功夫,也愿意创新,就这样一点一滴摸索了十年,终于在2019年得到何道洪亲笔写的收徒贴,正式拜入其门下。
如今他成为宜兴紫砂花器里的青年好手,也丝毫不敢怠慢自己作为父亲的角色。
为了接送孩子上下学,他把自己醒着的生物钟调到白天。儿子如今10岁,正在经历一个重要的自我意识形成期,他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陪伴孩子成长,孩子写完作业后,两人会一起下象棋,一起打闹。
在一种悠缓和耐心的氛围里,家庭和梦想可以同时兼顾,何流希望等孩子再大一些,他可以有更多时间用来制壶,甚至笑称:“要是更早点要孩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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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品一在烧柴窑
制壶人大多性格沉稳内敛,然而94年的马品一有着罕见的好动和外向的性格,这让他的作品有种突破束缚的自由感。
19岁时他就跟着王小龙和高丽君夫妇,学习最传统的制壶技艺,“仿古”做了3年,之后就读南京师范大学读的艺术设计专业。
做壶的过程里,他渐渐被当代艺术家杜尚和蔡国强吸引,开始思考“什么是壶?能不能抛弃实用性,只做些纯粹好玩的紫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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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融》没有壶嘴和柄,依然出水流畅
右:《共生》用数个圆柱体拼接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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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七贤-向秀》壶柄像是要飞起来
右:《七贤-刘伶》模仿人喝醉的状态
《融》外观看不出壶嘴和柄,有一个双层的内胆,泡茶时拿起来不会烫,出水也极好。
《七贤》系列把壶当人,表达个性,做张力。尤其《七贤-刘伶》的肚子大大的像孕妇,看起来像一个喝酒要摔倒的状态,《七贤-向秀》的壶柄简直像是要飞腾起来。
宜兴传统力量大,坚持做创新需要有定力,马品一的觉得这种情况下更需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我永远觉得创作的时候你必须要有足够的自信,要有这种心气,即便你做完之后,发现什么垃圾啊,捏掉再来一遍。”
有传统技艺的底子,又有大胆的当代创新,去年马品一被邀请到一个大学里当讲师,然而他干了一个月就跑路了,“说起这个还真挺不好意思的,对不住院长,只不过我还是喜欢比较自由一点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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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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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朋友们一起唱歌
马品一人缘好,爱热闹,乐于把身边的同辈人都聚到一起,这样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青年团体。
大约在4年前,他希望远离市场,跟好友尚贇一起,把工作室安在丁蜀镇10公里以外的一个乡村里,四周是静谧的竹海,白天听蝉鸣鸟叫,夜里拍泥条。
“很小的一个初衷就是自由,我不喜欢被管,我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和尚贇也开始带徒弟,80后、90后、00后都有,这里渐渐成为一大群紫砂青年的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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