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当科学能够解释世界,意味着哲学走向终结?
陈嘉映
哲学—科学理论的目标是为世界提供理性的整体解释。亚里士多德体系是哲学—科学理论的最伟大的典范。然而,这样的理论并不能掌握纯客观世界运行的机制,而这项任务恰恰是近代科学的目标。由于目标的转变,那些本来处在边缘的现象,如今被移到了理论注意力的中心。通过仪器和实验,科学发现日新月异,近代成为一个事实爆炸的时代。哪个哲学家能把这事实的海洋收入眼中?如今,在学问的任何一个领域都有那么多专门的知识和定理,仅此一点,就注定了没我们人人共有的理解而具有普遍性。而所谓形而上学层面上的区别,则无非是自然概念的区别罢了。
以往的哲学—科学分而成为今天的哲学和科学。今天,我们越来越清楚,哲学—科学理论包含着两项性质不同的任务,一是以概念考察为核心对经验进行反思,一是以经验反思为核心建立整体解释理论。要说这一区别在黑格尔时代还有点儿朦胧,今天它早已变得一清二楚。
近代科学继承了哲学—科学为世界提供统一理论的雄心,但它从根本上改变了提供整体理论的方式。哲学继承了哲学—科学的经验反思本性,但它不再为解释世界提供统一理论。各分得一半遗产,那么,为什么“哲学”这个名号传给了今天所称的哲学?这并非因为科学割尽了哲学的地盘,只给哲学留下了经验反思和概念考察。更多倒是因为,经验反思和概念考察从来就是哲学的出发点,即使哲学—科学力图建立统一理论这样的大业,也是从经验反思和概念考察出发的。是今天所称的哲学把这一基本认知形态继承了下来。与此相对,科学则是一种新的认知形态。今天所称的哲学在上述意义上是传统哲学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尽管如此,我们必须看到,近代科学已经改变了哲学面貌,哲学不再是哲学—科学。
经验反思和建立整体理论的区分,诚然是事后的分法,但是这一区分,在我看,对理解西方哲学的发展具有核心意义。从这一区分着眼,可以看到科学革命前后哲学性质的根本转变。
无论古代还是在近代,我们都可以区分偏重概念考察的哲学家和偏重整体解释的哲学家。巴门尼德关于无物运动的思考和赫拉克里特关于万物永恒流变的思考偏于概念考察,德谟克里特的原子论则是最典型的思辨理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各自包罗万象,但两人相较而言,柏拉图稍侧重概念考察而亚里士多德稍侧重营建理论。康德偏重概念考察。黑格尔联通概念考察和整体解释。尽管某一哲学家可能有所偏重,但总的说来,古代哲学更偏于为世界提供整体解释,是典型的哲学—科学,近代哲学家如贝克莱、休谟、康德所从事的则主要是概念考察工作。
现在看来,至少就自然界的结构和机制而言,科学提供的才是正确的解释。地球不处在宇宙的中心,恒星不镶嵌在天球上,倒是组成各种星系,它们有生有灭,并不永恒。水不是基本元素,水也没有它的自然位置,水往低处流,是因为地心的吸引力,在宇宙飞船上水四处横飞。到二十世纪,没有哪个重要哲学家还执着于为世界提供整体解释,这项任务完全由科学共同体接过去了。所以说,科学既是哲学—科学的继承者,又是哲学的“终结者”。人们用各种各样的口气谈到这一点。海德格尔说:科学的发展定型“看似哲学的单纯解体,其实恰恰是哲学的完成。”哲学的终结意味着科学技术世界以及适应于这一世界的社会秩序的胜利,“哲学的终结意指:基于西欧思想的世界文明的开始”。西文的telos或Ende,本来就有终结和目标的双重含义。阿多诺认为,一方面,哲学把科学当作自己的榜样,另一方面,哲学和科学,从亚里士多德起,就隐含着矛盾,而到笛卡儿那里,这一矛盾凸显出来。只要存在着宇宙论方面的思辨,科学就不断地剥夺形而上学要据为己有的东西。哲学有一种向科学转化的倾向,然而,“哲学变形为科学,……这并不是可庆的成熟,仿佛思想蜕去了它身上的稚气,蜕去了主观的意愿和设想。倒不如说,这一变形也葬送了哲学这个概念本身”。
不管我们怎样描述或评估这一转变,下面的问题都不可避免:在实证科学以它的方式提供了世界的整体图景之后,哲学何为?
按照笛卡儿的看法,形而上学是学问体系的根基,各门科学都是从这个根基生长起来的。笛卡儿并不是说,从历史看,近代科学继承了哲学—科学的事业。他是说,哲学原理为科学提供了基础,不妨说,科学大厦尽可以高耸入云,但其基础是哲学提供的。本书想表明,这个主张实在很可疑。近代科学毋宁是在不断摆脱、反对形而上学原理的努力中成长起来的。如普特南所断论,科学一直反对形而上学。到今天,这一点应当十分清楚,尽管还有时不时会有人仍然妄想着为科学奠基。诚然,西方的科学家比中国的科学家富有哲学思辨的兴趣,差不多所有大科学家都熟悉柏拉图和康德,但这恐怕不能作为证据表明哲学是科学理论的基础。
不说提供基础,说提供一般性的指导吧。只怕科学家不买账。温伯格说:“好的科学哲学是对历史和科学发现的迷人解说,但是,我们不应指望靠它来指导今天的科学家如何去工作,或告诉他们将要发现什么”。温伯格愿意承认“哲学家的观点偶尔也帮助过物理学家”,不过,这“一般是从反面来的―使他们能够拒绝其他哲学家的先入为主的偏见”。哲学家怀特海也这样说,说得简明干脆:“科学拒绝承认哲学”。
那么,不说奠基和指导,哲学也许是对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事后总结和概括?把科学上升到哲学的更高层次?且不问哲学怎么一来就是一个更高的层次,只问问这种上升这种概括有多大意义?再说,你连一门科学都不精通,你怎么概括全部科学?
逻辑实证主义不承认有高于科学的哲学,也不认为哲学和科学并列。哲学该做的是另一件事情:“哲学使命题得到澄清,科学使命题得到证实。科学研究的是命题的真理性,哲学研究的是命题的真正意义。”真有哪个科学家等到哲学家澄清了命题的真正意义才开始去证实它吗?也许他等不及哲学家澄清就开始去证实一些意义含混不清的命题了?科学事关一种狭义的真理而哲学事关意义和理解,维特根斯坦的这一思想在逻辑实证主义的浅薄框架中窒息了。哲学和科学并非分别关心同一些命题的意义和真理性,它们是用不同的语言或曰“命题”开展其工作的。
也许,关于自然,我们有两种类型的理论,一类是科学理论,一类是哲学理论。牛顿以后,物理科学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理论,而在此之后,十八世纪末,德国古典哲学家重新兴起了自然哲学。黑格尔的自然哲学是一个代表。科学研究时间、空间、力、粒子、化合,哲学在另一个上下文中也研究这些。虽然黑格尔早就认识到“哲学是概念性的认识”,换言之,“整个哲学的任务在于由事物追溯到思想,而且追溯到明确的思想”,然而,他仍然怀有重建亚里士多德型哲学的希冀,相信我们可以通过“概念性的认识”揭示宇宙的本质。用伽达默尔的话说,那是最后一个意在综合自然和历史、综合自然和社会的宏大哲学体系,其秉持的理想是“最为古典的诉求”―“通过存在的逻各斯来思考”。黑格尔在柏林大学讲授其哲学全书,他在开讲辞的结尾处说:“精神的伟大和力量是不可低估和小视的。那隐蔽着的宇宙本质自身并没有力量足以抵抗求知的勇气。对于勇毅的求知者,它只能揭开它的秘密,将它的财富和奥妙公开给他,让他享受。”这里所说的“隐蔽着的宇宙本质”只能理解为思想的本质,如果理解为物理本质,那它确实有力量抵抗精神的力量。不管黑格尔思想在其他方面还多么充满活力,他尝试提供普适理论的哲学体系从他死后就成为笑柄,而黑格尔哲学在他身后很快没落,成了“死狗”,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他的自然哲学太牵强了。而从那时到现在,也一直很少有人再认真对待黑格尔的自然哲学。在科学革命之前写自然哲学是一回事,在那之后还写自然哲学是另一回事。今天,我们眼前摆满了前所未知的事实,这些事实是由复杂科学理论引导下所设计的实验产生出来的,只有那些复杂的科学理论能为之提供合理的说明。我们的自然理性或曰“存在的logos”无法把这些事实容纳到条理一贯的理论中去。如果能够,一开始也不会出现从哲学到科学的转型了。且不说实际上一开始就只有借助科学理论的语言才能确切地陈述这些事实。
相形之下,奥斯特瓦尔德的《自然哲学讲演录》《自然哲学概论》是更地道更传统的自然哲学。但奥斯特瓦尔德把自然哲学视作自然科学的一部分,是“自然科学的最普遍的分支”。自然科学里该有这样一个分支吗?“最普遍的分支”这话本身就费商量。自然哲学不是科学的一个分支,它是哲学的一个分支,它是前实证科学时代的关于自然的理论体系,面对成熟的实证科学,自然哲学总体上已经丧失了生命力。诚然,我们随时都可以在实证科学尚未到达的领域里继续富有成果的哲学思辨,薛定谔的《什么是生命》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它可以引导科学进入这一领域,并在最初为实证研究提供启发,但这样的思辨说不上是系统的理论,一旦实证科学在这个领域内建立起可靠的理论,这类先知类型的著作,智慧仍在,其具体内容则不再重要。
十九世纪,一大批哲学家尝试在Naturwissenschaften和Geistwissenschaften之间划出界线。我们可以建立实证性质的物理学理论、化学理论、生物学理论、生理学理论,但我们无法用实证方法建立人的理论,国家的理论和社会的理论。然而,也就是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关于人和社会的研究开始大规模地采用实证方法,语言学、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这差不多应了马克思的预言:“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关于意识的空话将终止,它们一定会被真正的知识所代替。”
科学似乎把人的领域也拿过去了,知识世界似乎最终已经被各门科学瓜分完毕。哲学梁尔王还剩下什么?孔德说,剩下逻辑。但据我所知,今天多数逻辑学家把逻辑学视作一门独立科学,若把它归并到哪个大学科里,它也更该归并到数学名下而非哲学名下。
伦理学、美学这样的学科还没有实证化,也许永远无法实证化。它们没有变成科学,幸欤,不幸欤?除了它们使用一些不大好懂的词汇,它们和德育课程和读诗感想有什么区别吗?
据说,哲学是世界观。没有哲学我们也有世界观。我们可以有儒家的或道家的世界观,可以有信鬼信巫的世界观。且不说这种提法太宽泛了,无法把哲学和神话、宗教等其他精神形态区分开来,且让我们反过来看一看,有谁会说到哲学的世界观。那还不如说我们应当具有科学的世界观呢。哲学是世界观的提法完全忽略了哲学之为“学”。世界观指称一种总体态度,不是“学”。离开了学,离开了和科学的紧密联系,我们仍然可以在周末消闲版上把哲学进行到底,用随感和格言写写大众喜闻乐见的人生哲学。我们不再有帕斯卡那种“随感录”,那种pensée,思想。
哲学真的无事可做了吗?让我们想想那个常见的比喻:哲学是母体,科学是先后出生的孩子。或者,哲学是太阳,科学是行星。奥斯汀把哲学比作“处在中心的太阳,原生旺盛、狂野纷乱”,过一阵子它会甩出自身的一部分,成为一门科学,就像一颗行星,“凉冷、相当规则,向着遥遥的最终完成状态演进”。罗森堡一一列举说:“从古希腊到现在的科学史,是哲学中的某一部门不断从哲学中分化出来成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历史”:公元前三世纪,欧几里得几何学;16—17世纪,伽利略、牛顿的物理学;1859年,达尔文的生物学;二十世纪初,心理学;最近五十年来,逻辑学催生了计算机科学。母亲和孩子,拉斐尔的圣家庭,倒是一幅美好的画面。但我们现在关心的是这个比喻的下文:儿女茁壮成长,母亲逐渐衰老。衰老到什么程度呢?哲学是否已经死亡?奥斯汀总是乐观积极的,太阳的比喻适合他:太阳甩出来的物质形成了行星,那不过是太阳的一小部分物质罢了,太阳仍然是永恒的母亲。哲是所有未加明确分科的生趣盎然的思想探索,这的确是对哲学的一个出色的描述;然而,在科学革命以后,物理学成了太阳,或至少是另一个太阳,化学、生物学等等,即使仍然是从哲学太阳甩出来的,一旦甩出来,就产生出physicsenvy(羡物理学情结),开始围绕物理学周行,不再成为哲学太阳的行星。进一步,现代科学越来越多从它自身分岔,不再从哲学寻求灵感了。在上引的那段话里,奥斯汀考虑的是语言学尤其是语义学和哲学的关系,然而,语言学尤其是语义学和其他科学并不同类。
哲学还能做什么?据罗森堡,每一门独立出来的科学都有一些它自身不能解答的问题,把它们留给哲学。例如,数学不回答或不能回答数是什么,牛顿物理学不回答或不能回答时间是什么。用时、分、秒这样的术语去定义时间并不回答时间是什么,这种“定义”涉及的是时间的单位,而不是所测量的内容。数是什么这样的问题,科学现在不能回答、甚至永远不能,这样的问题要由哲学来回答,此外,“有关为什么科学不能回答第一种类型问题的问题”也要由哲学来回答。
科学现在不能回答和永远不能回答的问题是两类根本不同的问题,不宜混为一谈。科学现在无法回答无机物通过何种机制产生生命,但这仍是一个典型的科学问题,因为它寻问机制。假以时日,科学有望回答这个问题。这里的要点是,无论科学现在乃至将来能不能回答这类问题,哲学都无望回答它们。
再说,爱因斯坦没有回答时间是什么的问题吗?布里齐曼甚至会争辩说,关于时间,我们要弄清楚的只是怎么测量而已,只是怎样用时、分、秒这样的术语去定义时间,此外并没有什么东西叫作“时间的内容”。罗森堡也许是对的,布里齐曼和爱因斯坦所讨论的时间,似乎和我们所关心的时间并不完全重合,这要从自然概念和技术性概念的角度来加以分辨,“时间的单位”和“测量的内容”这些用语有点儿不着边际。
罗森堡接着把哲学问题说成“规范性的问题”,例如何者为正义,何者为善,我们应当怎么做。科学是描述的或实证的,从原则上不回答或不能回答这些问题。b这里似乎出现了某种混乱。且不说哲学是否真的能够教导我们应当做些什么,单说数是什么和我们应当怎么做,它们一眼望去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类问题,想不出依据什么道理把它们放到一处。
哲学也许还剩下另外一些工作可做,哲学家还可以对上帝或其他奥秘进行思考,对自然和历史提供先验思辨,还可以参与文化批评。好吧,哲学还没有完全失业,还有些事情是科学不能做的或不愿做的。不难注意到,罗森堡,像很多论者一样,是从“哪些是科学不能做的”这个反面角度来谈论哲学任务的,仿佛世上有好多并列杂陈的工作要做,科学承担了其中大部,没关系,哲学就从事剩下的那些。然而,科学并不是在招聘目录上捡走了一些或大半任务,科学是从哲学内部接过了建构普适理论这一根本任务。科学一步步瓜分曾由哲学垄断的知识世界这一叙事,无论多么常见,都是浮面之谈。科学取代哲学,不在于知识领域的瓜分,而在于知识观念的根本转变,占主导地位的认知形态变了,或说对“真实”的主导定义发生了转变。哲学所需要的,不是检点还残留了哪些事情可做,而是从内部反思自身的历史,获得更清醒的自我认识,获取新鲜的生命形态。
《哲学·科学·常识》,陈嘉映著
《哲学·科学·常识》是陈嘉映的代表作之一,这本书既是对历史上人类求知历程的回顾,也是对人之本、知识之本的追问。
人类解释世界的努力,前有神话、巫术,后有哲学、科学。排除了千难万险,才抵达日心说、牛顿力学、进化论、量子物理,才使得科学成为“真理”的代言者。一方面人们常常反思,科学为什么会取得这样的成功?人们经验着同样的世界,为什么只有欧洲产生了科学?另一方面,我们也为科学之成功付出了代价:用科学来逼近“真理”,却将人的心灵排除出真理的领域之外。用数学和实验思维树立的科学大厦里,没有人之善恶、悲喜的位置——科学果真是这个世界的全部答案吗?人们在科学道路上探索,有时竟恍然不知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是在深入,还是在背离。难道果真如老子所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科学之外,还另有有求道之途?
《哲学·科学·常识》是陈嘉映站在人类认知发展前端的一次回望:回到我们探求真理的本意:我们究竟是要探索未知的领域,拓展人类认识的边界?还是要理解我们存在于其中的世界,在纷繁的人世间消解困惑,更好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