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山小产权房 光明定律

朱法水和宗成,两个朋友坐在梅林水库边喝酒。

宗成号啕大哭,一个劲地擤鼻涕,脚下丢了一堆纸巾。不知道是因为风大,还是他俩喝的是低档酒,朱法水有点头晕,但他还是给宗成的空纸杯里又斟上了一些。他俩喝了很长时间,从中午喝到黄昏,这么长的时间用在喝酒上面,而且是在登山者不断经过的梅林水库,怎么都觉得有点无聊。

朱法水倚着一块禁钓警示牌坐着,时间一长,腰酸背疼。他不知道怎么和宗成谈他那桩以悲催的方式结束掉的婚外情,还有公司接到的女方的投诉材料。主要不是谈这件事情,是宗成哭,两人喝酒倒在其次。朱法水心里有些难受,倒也不是为宗成不得已结束掉的那份不实之情,而是为陷入强烈人生困惑的宗成,还有他自己。他俩的车停在水库下,肯定要请代驾了。

朱法水和宗成是一对搭档。他俩都是光明新区田寮村人,两家从爷爷那辈起就是冤家,打了几十年,可说来也怪,牛嫲打跤牛仔食草,到了宗成和朱法水这一代,局势变了,两人打小是玩伴,一起上小学和中学,一起考入福建农林大学,毕业后一起分到林业厅。当年朱法水辞职回乡创业,宗成还在为有害生物防治检疫站的科长职位带毒奋斗。五年后,宗成在竞争副处位置时一败涂地,输给对手,一气之下辞了职,回深圳投奔创业成功的朱法水,当时,他也这么哭了一场,没这么厉害,但差不多。

宗成认为,他没能晋升副处,问题出在经济实力不足上,如果能凑到五十万,而不是只给上司送了一斤虫草,他就不会回深圳来找朱法水了,而会沿着光明的仕途继续走下去。

“五十万做乜嘢,一百万更保险。”①朱法水讽刺宗成。

朱法水和另两位合伙人创办了一家婴幼儿用品公司,经营婴幼儿食品、食具、服装、家具、启智类玩具和电器,他管不了林业厅干部提升,只能在这方面帮助同乡。

“汝觉得,公司俾汝十八万年薪,外加带薪休假,汝会唔会接受?”②他问宗成。

“汝讲得啱,”宗成呜咽着抹一把泪,“涯屋企冇汝屋企押地多,涯屋企多嘅系莱姆、Q热、登革、广疮、白斑,我老姆嘅屋企就系地头病嘅祖宗。”说这些话的时候,宗成眼圈红着,委屈得要死,好像这一切都是朱法水造成的,“汝觉得,涯宜家仲有乜嘢选择咩?”③

人们看重下一代,而国货品质每况愈下,这为朱法水和两个合伙人提供了机会。借助与香港一河之隔的优势,公司很快建立起良性采供货渠道,业务越来越有起色,在完成最初的积累后,公司停止做水货和贴牌,专注于品牌,并且开始在内地做加盟。俗话说,有碎砖,冇碎墙,宗成进入公司后,给朱法水当了一年助手,在加盟店的推广上绩效非凡,以后改任分管营销的部门主管、副总经理。他干得好极了。他是那种性格活跃,精力旺盛,行为能力超强,在哪里都讨人喜欢的人,即便2012年公司因资金周转出现困难的时候,也能为公司创造财富,就是人们说的那种平均年龄三十七岁、95%白手起家、六万个中国亿万富翁中的一个——如果他坚持下去,不让自己的智慧和精力休息的话。

进入公司三年后,宗成成了合伙人,虽然股权比朱法水和两位创业股东少了不少,但他非常知足。朱法水好几次冒出这样的念头:他终于可以放心地把总经理位置让给最好的朋友来做,自己回到家里喘口气,治治要命的失眠症了。

宗成哭了七八次,终于停下来。有一阵,他俩谁都没有说话,呆呆地坐在那里喝酒。

朱法水看水库。有一条大个头的鱼从水库里跳起来,在空气中停留片刻,跌落回水中,留下一串涟漪。朱法水不知道那条鱼,它是1956年修建水库时留下的溪流野生鱼,还是1994年水库扩建后放生的养殖鱼,总之,因为在缺少危险的水库中日子过于幸福,它们显得不堪困乏。

他俩喝光了带来的酒。朱法水一步一个台阶,去水库下面又买了四瓶二两装劲酒。这种酒一般不适宜朋友说肺腑话的时候喝,但附近只有一家小卖部,朱法水不想穿过梅丽路,去梅林路上的家乐福超市,梅丽路上有很多眼睛上蒙着眼眵的流浪猫,它们让人看了不舒服。好在他俩过去经常如此,这不算什么。

上中学和大学的时候,朱法水和宗成总在一起琢磨女生,或者说,是宗成和朱法水,前者才是行动的主导。那时,押地风刚从罗湖和福田吹到宝安,光明新区离市区远,等到家里富裕起来,已经是几年后的事情。他俩是农村子弟,家里没有钱,靠贷款和家教收入助学,只能喝沱牌和珠啤。他俩成绩都不错,朱法水略胜一筹,但在泡妞这件事情上,朱法水总是败给宗成。

每一次,他俩翘课溜出学校,去厦大,师大,或者华侨大学参加学生会组织的有众多幼齿女生出现的活动之前,宗成都会忧心忡忡不厌其烦地警告朱法水,这是一个充满欲望的夜晚,每一个女生都很危险。

“佢哋隐匿喺甜蜜嘴唇后嘅细虎牙会咬伤汝,嗰个真系致命伤,一世都莫想治好。”宗成吓唬朱法水,然后他大义凛然地拍了拍朱法水的肩膀,把小兄弟推到身后,“等涯来啦,涯哩身肉结实,比汝经咬。”④

其实,朱法水并不害怕被某种特定的灵长类动物撕咬,他无数次闭着眼睛在心里体会,那应该是一种美妙的疼痛,让人记忆终身。但他佩服宗成,尤其在周细妹的事情上,他已经不是佩服,而是崇拜了,这决定了他不可能抢在宗成的前面,去被某个幼齿女咬上一口。

周细妹是朱法水和宗成的同班同学,相貌甜美,有一双又细又长的腿,班上差不多半数男生幻想过和她好上。朱法水在中国名花公开课上偷偷画过周细妹的美腿,她就坐在他和宗成前排,托着削瘦的腮帮子,专注地看着台上的老师。想想吧,那可是从中国林业大学请来的名师。可是,宗成从来不把名师放在眼里,他也不像朱法水这种可悲的炮灰,勒紧裤腰带,花光最后一张饭票来讨好女生。

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他一个子儿也不肯付,只是在辅导员面前拼命赞美自愿去老少边穷地区的学兄学姐,含泪写下善良的人们读过后会脉博加速、老实的人们读过后会自惭形秽的发言稿,在代表大二同学上台发完言以后,把发言稿揣进裤兜,当着校长和全校同学的面唱了一首五音不全却十分伤感的《同桌的你》,让人群中的周细妹泪流满面,最终彻底征服了她。因为这个,因为自己偷偷摸摸的意淫和相比之下宗成赤子般的坦率,站在台下的朱法水愧疚得几乎死过去。

大三结束那年的暑假,宗成和周细妹迫不及待地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过上了让无数同学心碎的二人世界生活。朱法水是宗成和周细妹简陋家庭里心碎的常客,有一次,他喝醉了,提议他们三个人一起过——他可以出一份生活费,睡地铺,包揽全部家务活,每天早晨六点钟起床,洗衣裳、做腌面,如果必要,他还可以给宗成和周细妹煮三及第汤,这样,他们就可以在被窝里睡到七点半再起来去上课了。

“哦,可怜的家伙。”周细妹钻出宗成的怀抱,过来搂住伤心的朱法水,同情地摇晃他毛发乍立的脑袋,“我没有两个我,就算有,也只能把另一个交给他,我有什么办法?”

周细妹那么说,回头用深深迷恋的目光看宗成。那段时间,宗成患上了严重的湿疹,他安静地微笑着,坐在床边挠着光脚上的皮屑,回以周细妹鼓励的目光。那次朱法水气坏了,差点没犯混,杀了最好的朋友。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起三个人一起过的事情,宗成和周细妹也没有提。

一年后,他们毕业了。宗成没有去边疆。他家里不同意。他妈妈跑到学校来以死相逼,学校只能把宗成的名字从志愿者名单上划掉。宗成没有去火车站接送他妈妈,那会儿,他正忙着筹办婚礼。这个吃独食的家伙,居然在上学期间攒下了两万多块钱,他还到处给人发自己设计的印有温暖而又绝望诗句的请柬,不要脸地请同学伸出友谊之手,支援他和周细妹“奔向美好的未来”。婚礼办得相当不错,宗成穿一套订制西装,打着簇新的领带,拉着周细妹,挨个儿感谢到场的同学,宣布他和周细妹从此将奔向光明的人生。那一次,宗成在婚礼上又哭了,人显得非常激动。

五年前,宗成回深圳投奔朱法水的时候,朱法水以为周细妹也会跟来,但没有。

“学校收入唔错,佢炒咗几可惜,再讲,涯爱先企稳脚,唔系生活睇唔到光明。”⑤宗成告诉朱法水。

朱法水差点笑出声来。宗成总是喜欢提到“光明”,他说的光明,不是指他俩的家乡。他俩的家乡有一个温暖吉祥的名字,关于这个,他俩小时候都没有认真想过,等他们长大以后,离开它,去外地闯荡,或者再返回家乡,但他们是奔着别的光明去的,半点都没考虑过家乡这件事。朱法水有一次想,这算不算某种巧合?比如,他们的家乡,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它们之间会有一些相似之处?如果是,作为域名的光明,和作为形容词的光明,两者之间是否有一个公式,可以测算出来?

朱法水并不知道,他在想着光明这件事情的时候,宗成和周细妹的关系已经破裂了,宗成辞去公职离开林业厅,不光是仕途受挫,他和周细妹的婚姻,也走入了绝境。后来,周细妹寄来离婚协议,宗成跑到朱法水家里大哭了一场。

“唔俾涯提光明,涯乜嘢也唔相信!生活系个屁,光明系个屁!”⑥

那一次,朱法水以为自己会很难过,会忍不住发作,在宗成啜泣着用一支一块二毛钱的水珠笔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自己名字时,他会狠狠出手,把宗成打成肿胀。可是,那种愤怒的感觉一点也没有到来,他没有对宗成动手。他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觉得爱情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它什么也战胜不了,它连自己都保护不住,它根本不存在丝毫定律。朱法水那么想过,默默地转身离开,去卫生间里找来一卷包装上印有“俾自己的亲人用原生纸”宣传语的卷纸,手抄在裤兜里,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看宗成不断地擤鼻涕,直到用完那卷纸。

很快,宗成组织了第二个家庭。

一个男人拥有的最具价值资产,不是权力、金钱和外貌,而是他从来不满足于现状,不把自己看成一个抽雪茄喝咖啡的成功者,对外界充满着好奇心,具有探索精神并且敢于冒险。宗成正好拥有这个资本,他是典型的探索者,精力充沛,而且敢于否定自己,乐于取悦他人,让老人和孩子感到亲切,他这种人,闲不下来。

宗成的新妻子是公司一位年轻员工,销售总监三个助理当中的一个,负责跨境特卖和保税区直邮业务。

“汝讲系点回事,姖也姓周,但系比周细妹好样。”⑦宗成兴奋地对朱法水说,感谢老同学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自己,给自己带来了新的人生,他希望老同学给他当主婚人。

朱法水对这位姓周名戈,细腰丰臀的销售总监助理印象不深。公司有很多漂亮女员工,她们在公司任职的目的不是为了展现POCH容貌分类法或者皮—弗身材指数,而是创造商业利润。他勉强记起,有那么一次,这位后来的宗成太太送文案到他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文案时,她就站在办公桌前盯着他看。他觉得脑门上一个劲地发凉,潜意识里突然有一种提防被咬上一口的警惕,快速从文案上抬起头,防范地看了一眼近到体味都能嗅出的女下属。员工周戈的确漂亮,有一双漆黑的眸子,身材出众,掐腰瓷器花瓶似的,那是朱法水唯一一次注意到她。

宗成再婚后,朱宗两家常有来往,两家的女人成了闺蜜,整天在微信上讨论孩子问题,互相推荐绿色食材和理财产品。只要有时间,两家人会一起去听夏季音乐会,连续四年的十一长假,如果两家不是在自驾游的路上,一定是两个男人穿着冲锋装,背着可外挂帐篷和睡袋,半拎着连跌带扑的孩子,女人系着魔术头巾、背着食物袋参加七娘山徒步穿越。

去年秋天,他们去广州看劳埃德·韦伯的《歌剧魅影》。两家人开一辆保姆车,朱法水担任司机,女人和孩子挤在后面两排座位上,宗成在副驾座上挺着胸脯大声唱《覆水难收》,就是魅影逼迫克里斯提娜做出选择,要么用拉乌尔的性命换取自由,要么嫁给自己那一段。他还学着魅影的样子,探过身子,和后座上哈哈大笑的前销售总监助理接了那个“意味深长的吻”。朱法水的那位则把一只手搭在朱法水肩膀上,轻轻爱抚了一下。说实话,朱法水挺怀念那段时光,它充分证实了一个人对生活保持信心和相应的努力有多么重要。这段日子保持了五年,正好和宗成的第一次婚姻同样长。

事情得由今年过年前说起。那天,宗成心急火燎地提前从澳大利亚返回,约朱法水到中心书城紫苑茶舍说话。朱法水以为宗成惦记着老婆孩子,赶回国来过年,但不是。宗成告诉朱法水,在风景优美的大堡礁,他和一位在那儿潜水的澳门姑娘邂逅了,两个人一见钟情,关系进展快速,他发现自己爱上了对方。

“结束同姖嘅关系!”朱法水毫不犹豫地向朋友下令,“唔然周戈点好,细路点好?哼哼只两岁,再讲,周戈仲打算生第二胎。”⑧

“汝讲嘅冇错,仲有哼哼,其连牛栏山牌奶粉都唔肯食饮,凭乜嘢长大?”宗成暴躁地冲朱法水发火,“涯点知会发生呢啲事干,如果涯知生落嚟会遇到呢啲湿滞,涯会提前扎好安全带,将自家锁入保险柜里。可汝唔使俾涯来哩一套,汝教训涯教训得太多咗,汝到底想涯点样?涯去吊颈嗌系割脉汝觉得够味?”⑨

“够个屁!”朱法水火了,不听宗成胡说八道,“阿聋送丧,听唔倒汝吹死人笛,汝敢做试一试,涯打烂汝身皮!”⑩

“唔好嘥气了,就算汝将涯打成阿跛也冇用,”宗成大义凛然,把给朱法水老婆孩子买的澳洲绵羊油和土著人飞镖丢给朱法水,“我谂姖,我爱娶姖。”接下来,在朱法水没有来得及愤怒到把茶海中冒着热气的生普泼在他脸上之前,他急切地挪到朱法水身边,握住他的手,眼眶里噙着泪说,“涯哋咁多年,汝唔得抛弃涯,唔得眼睇住涯去死,汝得帮涯!”{11}

很难想象理性和情感同处一室的情景。多年以前,当宗成把周细妹弄进城中村一间出租房,两人钻进一个被窝里,并且拒绝朱法水和他俩同室而居之后,朱法水就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人把自己的生活出让给他人,这种事情,你想也别去想。但人就是这么一间凌乱不堪的房子,人们总是把不该放在一起,不能放在一起的东西拼凑到一块,把自己的生活弄乱,很多时候,还做不到把它们区分开。比如宗成,他此行不光在清澈的海水里泡上了澳门籍的潜水姑娘,他还在德国、澳大利亚和奥地利签下大量订单,让公司的利润报表上显示出强势的增长势头,毫无悬念地使公司的股东们兴奋异常。但危险仍然在,一个家庭的毁灭就在一念之间,而这件事,除了宗成,没有人会不在意。

在反复核实过宗成对澳门籍潜水女是认真的,并且剁哥蛇上树不转头之后,朱法水决定出手帮助朋友。有些事情不能让它继续下去,没有人能从中得益。但他不知道怎么帮。他怨气冲天地想,宗成就像那个生活在湖心的黑暗世界中的魅影,不知道他才是自己的魔法师,他会执迷不悟地往前走,直到把事情彻底搞砸为止。

宗成再度陷入一段新的感情,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这回不再是那个大堡礁的的澳门潜水女子了,而是另一个。对再次出现的爱情,宗成显得有些困惑,但又异常兴奋,眼睛里燃烧着两团炽烈的火焰。他一点也不向朱法水隐瞒,把桃花运的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了自己的朋友。

事情听上去并不复杂,丙申年春节刚过,元宵节第二天,宗成去新世界大厦一家业务公司办事出来,一个女孩在大厦前的马路边焦急地向路人打听某家公司地址,她的面试时间快到了,却还在茫然无助地寻找公司地址。她是那种不谙世故的女孩,二十出头,穿一身阿迪牌弹力针织包臀裙装,配套的连帽卫衣上缀着时尚镂空元素,领口开到恰好能够看见乳沟,显出一副勾魂摄魄的好身材,看上去青春娇俏,惹人怜爱。在迅速完成对野外景观物的目测之后,宗成揽下了这份活。天怜尤物,他有责任告诉女孩应该怎么去她应该去的地方,只是,因为下意识的预警,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告诉她,他正好从她要找的那家公司办完事出来,那家公司与他的公司有业务往来,而且,它的总经理和他是同一个“全马”队的队友。

事实上,好事从来就不会错过,宗成和那个女孩又见面了。仍然在新世界大厦。一周以后,宗成去生意合伙人处敲定合同,将车驶入地库,看见女孩背着一只黑色的韩版牛津布双肩包,蹲在一辆红色宝马4系前伤心地哭泣。她泊车时把保险杠擦伤了,问题在于,那是她向同学借来的车。

“我干吗要那么虚荣呀,我活该。”她抹着泪毫不留情地吐槽自己。

宗成很快帮助女孩处理完事故。刚来深圳?没关系,来的都是深圳人。车主投的是人保还是平安?别担心,三十秒精准报价,二十四小时内完成理赔,她只需要给保险公司打一个电话,事情就全部办妥了。好了,她愿意使用他的纸巾,把脸蛋儿上的泪痕擦一擦吗?

他俩坐在他的车里,等待保险员赶来。接下来,他知道了女孩的不少事情。女孩大学刚毕业,来深圳寻找发展机会,一周前接到面试通知,却怎么也找不到应聘公司所在位置。现在,她是那家公司的试用员工,她非常满意那份工作,她觉得自己的运气好到难以置信,她有信心坚持到三个月试用期满。宗成微笑着听女孩兴奋地表达着对这座充满活力的城市的喜悦,不易觉察地打量她。他看出来了,她不怎么容易记住坏事情,一点小小的转机就会让她开心起来;而且,她的确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虚荣——这是可爱的女孩所以可爱的小秘密——不光是她向当模特的同学借仿版车的事,她背着的那只双肩包也是高仿。

事情发展得有点快,宗成说不清楚,在他和女孩两个人中,到底是他,还是女孩,他俩谁先开始在微信里向对方调情。“唔冇用哩种眼神睇涯,知汝想打涯,汝喺生涯嘅气。”他真诚地对朱法水说,“知冇,姖从唔同涯料暧昧,姖唔系汝想嘅嗰种老于事故嘅熟女。”{12}

宗成举例说明女孩不谙事故,据他回忆,他和女孩约会的第三次,女孩就挑破了两人之间那层纸头。“你不必费力赞美我的口语发音,也不用给我普及前海保税区快马加鞭的建设局面,”女孩脸上浮现出一种让宗成感到自惭形秽的嘲笑,“节约点时间吧,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一直在想我脱掉衣裳时的样子。”

让人惊讶的是,女孩也姓周,叫周聪颖,重庆人,说一口脆生生的川普。

对宗成再次陷入情感沼泽这件事,朱法水未作一字评论。蚝田有界,海水无边,宗成精力充沛,不会在一个地方长期停下来,他能说什么?能拿旅鼠般每二十天就发情一次的宗成怎么办?他自己没有快速进入和离开一段感情的经验,无论理想还是实践都说不上,自然无话可说。何况,如果考虑到宗成不可能只是在业务上这么出色,他是那种从来不让激情停下来喘口气的人,他在别的方面也同样精力充沛,事情就好理解了。

宗成第一次离婚后,朱法水和周细妹见过一面,在北京。他们在一位分配到农业部的大学同学家里无意间碰上。周细妹人显得憔悴,嘴角有点变形,说话语无伦次,完全看不出昔日甜妹的样子。朱法水一进门,同学就把他拉到复式套间的上层露台,掩上门提醒他,不要问周细妹工作的事情,在和宗成离婚后,她就开始酗酒,因为酒精中毒,患上了震颤性谵妄症,数次脱敏治疗都以失败告终,加上和一位同性老师间不清不白的关系,被学校解雇了,现在靠辅导有阅读障碍的学生维持生活。

“唉,那个时候,我们都追过她,我记得,你也是其中一个。”农业部的同学感慨道。

回到楼下,周细妹主动找朱法水说话。朱法水提醒自己,不去看他当年在中国名花课上充满感情偷偷画过的那双腿。他们说到宗成,说到曾经发生在宗成身上的一件往事。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宗成疯狂地迷恋上了许巍,整天在宿舍里刷一把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吉它,像发情的短毛猫那样嘶吼:

那一年你正年轻

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

那理想世界就像一道光芒

在你心里闪耀着

怎能就让这不停燃烧的心

就这样耗尽在平庸里

你决定上路就离开这座城市

离开你深爱多年的姑娘

……

可是,当宗成勒紧皮带,花一个月的生活费冒着大雨听了一场摇滚浪子的现场音乐会以后,他彻底失望了。

“其点得咁样?”他站在朱法水和周细妹面前,脏兮兮的头发被雨水贴在额头上,一脸困惑地质问他俩,“点会似冇睡醒咁样企喺舞台上一喐唔喐?其凭乜嘢似棵树桩子?点解唔喺舞台上生长?”{13}

“他太想成功,太想照亮自己,就这样把家里的钱全折腾空了。”周细妹忿忿地质问朱法水,在这一点上,她和前夫年轻时的口气一模一样,“为什么非要这样?难道,除了每个人都在拼命挣到的那种成功生活,人就没有别的活法?”

周细妹后来承认,宗成就是这样的人,他讨厌站在舞台上光张嘴唱,不动弹,讨厌生活停滞下来,他是那种一往无前的人,就算被悬挂在生活的枝头上,也像一枚吸吮了太多大地滋养的果实,饱满无人能及,成熟无法阻拦,他这样,的确应该成功。

朱法水事后想,还有一点周细妹没有说,除了对成功的强烈诉求,宗成还是一个兴冲冲的冒险者,否则,他就不会像执著的克里斯提娜一样,无畏地穿过水晶试衣镜,跟随魅影进入湖心中的地下室了。

宗成和那个叫周聪颖的重庆籍公司实习生的关系进展得很快,春天还没有过完,他俩已经到了每天不见面就过不下去的程度。宗成毫不掩饰地向朱法水宣布,他深深地爱上了降临在他命运中的天使,也许还没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但他终止了和澳门籍潜水员的交往,这么不容易,但他做到了,当然,他因此付出了一笔不菲的代价。

“真系可笑,大堡礁1500种鱼,涯唔可能同每只鱼拍一拖。”{14}他怀着愉快的心情告诉朱法水。

“邀个伴去跳楼嘅事,涯信,两个人好到爱结婚,哩种唔靠谱嘅事干有咩?”{15}他在电话里用嘲讽的口气对澳门籍潜水员说。他没有向对方提起他曾经的决定,他说过要娶她,这个六月芥菜不长心的家伙,他把这件事情完全忘记了。

是蛇一身冷,是狼一身腥,朱法水拿这样的宗成无从下手。问题是,这段时间,朱法水自己也陷进一场不雅关系,这让他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简单地说,在宗成与重庆籍实习生热恋的同时,朱法水认识了一个女人。她叫辻乐乐。那未必是她真名,但他默认那就是。他们是通过一桩生意认识的。她负责为朱法水的公司处理一件危机业务。她所在的公司很快完成了调查,派她来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她有一张光洁的脸蛋,看不出刻意的化妆,看上去年龄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实际上,她已经过三十了。

“我一半工作在床上同盥洗间里完成。”两人认识不久,辻乐乐就直率地告诉朱法水,她有一个同居三年的男友。对方是一名台湾的起司蛋糕师,在益田假日广场和人合伙开了一家起司店。他俩生活上完全独立,经济上采取AA制,单月周末男友来她的公寓,双月周末她去男友的公寓,其他时候她独处着,并且喜欢这种状态。她需要随时处理和更换公司转来的信息,由此寻找下一步工作的契机。

“每天花三到四小时通过网络服务器处理工作,”她解释自己的工作方式,“红太狼(她男友的绰号)从不过问我的工作内容,也不翻看我的手机记录,这是我俩保持相安无事的条件。”

辻乐乐的工作有一定危险,公司为她配了安全顾问,要求她每次出门都带上GPS,防止安全顾问跟丢。朱法水怀疑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辻乐乐表示,只有一次安全顾问派上了用场,那一次,失去理智的客户从车里拽出破窗用的救生锤,她躲闪不及,受了伤,右肩胛骨被敲碎了,客户很快被冲上来的安全顾问揍得鼻子开花,断了两根肋骨。

听她一说,朱法水吃了一惊,同时脑子奇怪地转了个弯,一下子就理解宗成了。没有人一生中不出现低谷和绝境,只是,低谷和绝境不会为此向你道歉,你得随时保持警惕,有时候,如果你来不及破网而出,就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辻乐乐大学学的是生物技术,她兴趣广泛,能做一手辛辣调料的菜,会下国际象棋,跆拳道红黑带,而且,她不光在自己的公司担任重要工作,还在电台有一份幕后兼职,就是那种在频道上和听众互动,专门用大脑化学、发育生物学和基因理论回答边缘人格人群提出的古怪话题的工作。

朱法水确信自己不是边缘人格,也不想和辻乐乐把关系深入下去,两人最后弄成咨询者和传播者的关系。看得出,辻乐乐也这么想。他俩都不缺乏理性,处事谨慎,在进入一间彼此都不打算住下来的房间时,不会查看房间里的任何抽屉,并且把窗户一一推开探头朝外面。除非某个人主动提及,他俩从不打听对方的信息,更多的时候,他们就像一对谈话对手,哪怕在床上。

有一次,他俩谈到男色消费这个话题。也许和自己职业有关,辻乐乐被触动了,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按她的说法,女色消费是男权社会的基本形态,它遮蔽了一个事实,男色消费的历史更长,更有市场,比如古代的潘安、嵇康、阿喀索斯、奥古斯都,当代的奥巴马、拉丹,以及如今充斥着个人终端的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老干部和小鲜肉。

“你不会在暗示你的工作吧?”朱法水怀疑辻乐乐是因为这个,才接受了她的公司的那份职业。

“我喜欢职业经历中的心灵体验。”辻乐乐说,“我适合做这份工作。”

“包括和我躺在这儿?”朱法水有点警惕,他知道这么问其实只能让自己显得更幼稚。

辻乐乐光洁的脸上没有丝毫愠怒,她好脾气地笑了笑,突然兴奋起来,光着身子钻出被窝,把弄乱的一绺短发抿到耳边,从朱法水嘴里抽走燃着的香烟,吸一口烟,把烟还给朱法水,下床去冰箱取了一听“茶物语”。

“来做个游戏吧。”她以一种优美的瑜伽式盘腿坐在地上,打开饮料,啜饮了一小口,“我研究过你的生意。没别的意思,我必须了解客户的背景,现在,我们来看一看,那里面都有些什么。光是在大陆,你每年潜在的客户就会增长一千六百万,有两万亿的市场供你开发,看上去,你眼前一片光明,无所不能,”她坏笑着眨了一下眼睛,“可是,你能告诉我,你每一个客户的具体情况吗?”

“指什么?”朱法水开始对这个话题感兴趣。

“他们的真实生活。”辻乐乐啜着饮料,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阳光在她的身上投射出一圈迷人的光环,“比如,某个孕早期准妈妈是否害怕与先生同房,而在先生上班以后,一个人在家里使用安慰器;某个刚开始哺乳的大龄产妇是否担心你的月嫂中心推荐的月嫂的湖南方言口音会影响自己的乳汁质量?某些年轻的爸爸是否有过吸毒史,他们会因为没有完成肛欲期成长,难以成为合格的爸爸而内心苦恼?从零岁时就购买你系列产品的那些小宝贝们,他们是不是通过体外受精,或者借腹产来到这个世界的,他们的中产阶级父母是否正在婚姻干预专家的办公室里接受财产分割调解?还有,你有没有和你的客户分享过人生带来的苦恼和喜悦,并且对他们表达过怜惜和悲悯,他们有没有向你倾诉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且寻求你在情感上的帮助?”

辻乐乐的话让朱法水沉哦不语,不得不承认,与其说她的游戏让他惭愧,莫如说让他愕然,因为,她说中了他,同时也说中了公司的软肋。十多年过去,公司积累了大量原始客户数据,两年前,公司开始引入统计学管理,建立了数据研发中心,向客户索取诸如“希望孩子日后成为爱因斯坦、普京、达利还是贝克汉姆”的调查问卷,然后聘请华南理工大学的科研人员研究供给与需求、信息与确认课题,给出对应的购物模板。

对从事制造业和服务业的那些外省来的低收入人群客户,他们推荐五岁签约曼联队的查理·杰克逊、七岁成为英国财政大臣顾问的奥斯卡·塞尔和九岁在微软谋得职位的阿尔法·卡里姆·拉德哈瓦的类型产品营销策略,而对越来越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父母,他们则采取四岁指挥交响乐团演奏《电闪雷鸣波尔卡》的强纳生、十二岁攻读博士学位并着手挑战爱因斯坦相对论的雅各布·巴内特和十四岁成为共和党未来之星的乔纳森·克罗恩这一类定位模板。应该说,公司在这方面干得不错,他们甚至先行一步,把目标客户扩大到包括生育控制人群的全商业范围,比如同性恋领养者、艾滋病患者和自由性爱人群。但遗憾的是,因为课题涉及知识产权和在线限制原因,他们只能整体地研究数据,无法研究单个客户的资料,也不与任何个人客户直接交往,理论上,他们无法进入客户的具体生活。

“我能。”辻乐乐美丽的眸子中闪烁着满足的光芒。她身体笔挺,饮料放在两腿间,让皮肤享受着人工冰块制造出的冰凉,“差不多每个女人都喜欢爱马仕铂金包,可没有人在意它的名字的由来,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她问朱法水这个问题,却并不需要他的答案,“我从不使用爱马仕的品牌,我只是怀念那个叫janeBirkin的歌手,还有她和她的搭档SergeGainsbourg演唱的那首禁歌,《jeTaime,MoiNonPius》。”

辻乐乐告诉朱法水,按照理解,她最好的职业经历应该是顺利完成合同,并且毫发无损地结束工作,实际上,这很难做到。工作要求她必须和客户建立某种亲密关系,于是,人们就怀疑这里面有潜在的人格构成作祟。他们忽略了一件事情,报酬当然重要,从业者的喜好更是不可忽略的条件,否则,职业经理就是最大的人格戗害者。但是,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内容。她的确选择了一项她认为适合自己的工作,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喜欢,同时又能挣很多钱的职业。她没有透露她的报酬,从公司收到的预算上,朱法水大致能够推测,她的报酬不低。而且,她的工作的确如她所说,比他知道的任何商业工作都具有渗透力,能够进入客户的真实生活。

“世界越来越开放,生活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条件,似乎没有什么人们不能进入的领域,可是,人们怎么在生活?”她像一个和孩子津津有味地玩着游戏的幼儿教师,诱导朱法水回答问题。这一次,她需要他给出答案。

“以一天时间计算,在汽车、地铁、写字间和个人终端上用掉十二小时,在饭桌上用掉五小时,剩下的七小时花在床上。”朱法水猜测她要的是这个答案。

“还有比这个更要命的,新的社会阶层和团体,你得把它们计算在内,”她点点头,表示欣赏朱法水对游戏程序的把握,“作为利益共同体,它们有不同的口味,那是水泼不进的阵营。它们创造出互联网,用欢乐的信息暴力和甜蜜的抉择障碍把人们变成宅男宅女,人们越来越依赖无所不能的软件和搜索引擎,而不是大脑,最终人们只剩下一个信仰,数学。

于是,‘人们不见了,你能看见的只是一个个割裂开的人,现在你觉得,世界真的是开放着的吗?”她低头看了一眼饮料罐外壁上挂着的一颗颗小水珠,像是在询问它们,“如果你注意过那些抱着快餐盒出门去垃圾筒边的可怜家伙,看看跟在他们身后那些宠物猫狗的眼睛,就会知道,那些已经在公共信息中死去的僵尸有多么的缺乏生气,他们的宠物有多么的不情愿。”她抬起眼睛,目光熠熠地盯着朱法水,“社会在进步,人们并没有获得加权值,他们越来越多的成功与自己的生活完全没有关系。有件事情你肯定没想过,那些宠物和数十亿个人终端背后的主人,理论上,全都是单身狗。”

辻乐乐告诉朱法水,数据里的人们就像街头公厕一样,千篇一律,她不想生活在这样的虚拟人群中,她要的是真实生活,真实的他们,具体的说,她要进入客户的情感生活,了解他们的真实生命,如果可能,她甚至希望进入他们的灵魂。

“别笑,这种事情的确发生过。”她没有告诉朱法水发生了什么,只是告诉他,灵魂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圣洁,它们很容易被侵入,至于身体,那不过是完成灵魂穿越的媒介,证明她侵入的过程是真实的,她的客户也是真实的智人,而不是被输入芯片里的制式化程序。

“你说真实侵入,指的是,”朱法水提醒自己不要随意涉及敏感话题,但这会儿,他必须提到这个,“感情?”

“你是说爱情。不,别轻易提这个词,它在身体的最远端,替代它的往往是另一种社会游戏。”辻乐乐目光冷峻,飞快地看了朱法水一眼,“在游戏中,游戏双方或多方同时扮演猎物和猎手角色,怀着一颗虚拟的愿望进入丛林,按照现实规律伤透彼此的心,没有几个人能从逐猎中完整抽身。游戏者并不知道,他们不过是多巴胺、雌激素和催产素、5-羟色胺和睾酮的傀儡。”

她那么说的时候,有一瞬间,光洁的脸上掠过一丝伤感,但很快的,她让它们消失掉。她拿开腿上的饮料罐,起身走到床边,开始穿衣服。

这么说,岂不是很矛盾?她进入客户的情感生活,了解他们的真实生命,可是,她并不相信这套游戏法则,那么,她又怎么进入他们的灵魂?朱法水并不打算质证心里的疑问。如果她不主动谈到,他什么也不会问。

昨天,他俩见了最后一面。辻乐乐完成了她的工作,但她不能去朱法水的办公室。两人约了罗湖的静颐茶舍辞别。公司在武夷山某处溪壑边收购了一百多棵老茶树,茶叶冲泡出的汤色澄黄明亮,让人相信,生命中的某些枯萎其实是假象。他们喝了一泡朱法水特地带去的私房茶,说了些业务上的事情。辻乐乐提供了全部的工作资料,事情的确有些棘手,但她处理得很好。然后,她拿起她的黑色牛津布双肩包,起身告辞。

“你也该回家了。”她冲朱法水笑了笑,说。

朱法水知道。他平静地看着她,告诉她,他知道。不是说他一开始就明白,他们只是一种业务关系,他从来就没有打算和她发展下去。世上没有必赢无疑的游戏,她是她公司里的顶级员工,负责处置的都是棘手的业务,这意味着,她会和几乎所有的目标客户上床,她的公司也会因此收取不菲的费用。他知道,下一周,公司就会收到她的公司开出的清单,也许他俩上床这一项不见得会收费,这取决她会不会向她的公司列出这项业务,谁知道呢。

“我知道,你有问题想问,”他把她送到电梯间时,她站下来看他,“你想问,从你这儿,我能得到什么,对吧?”

她的确聪明。实际上,这是他唯一想问的问题。

“还记得,你曾经给我说过许巍的事情吗?”她看了他一会儿,说,“我从没注意过他。他不是我这个年龄段喜欢的。你提到他后,我下载了他所有的歌曲,用一个晚上听完,然后,我听到了一首《爱》。”

朱法水看着她。

“‘每当我感觉到你,就让我找回孩子的天真;”她背出歌词,“‘每当我感觉到你,我会深信这一切。”

朱法水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有些早已遗忘的往事瞬间浮入脑海。

“我告诉过你,我会进入客户的生活,你可以把它看作偷窥,但这是世上最温柔的偷窥。我不想从人们那里偷走任何东西,只是好奇,是什么在驱动人们,或者阻止他们,让他们在生活的某一处地方拐了个弯,或者停下来,让他们的生活成这样,而不是另外的样子,那中间到底有什么奥妙。”

“你是说,人生有某种公式?”

“也许没那么刻板,但是,我注意到一件事。”

“什么?”

“你和他从一个地方来,一定有某种联系,我想知道那是什么。”

“那么,你知道了?”

“没有。”

“有点可惜,对吗?”

“那倒未必。我在想,只不过有些事情,他去经历了,而你没有,但并不等于你们的人生就是两样的。”她释然地笑了,笑得很灿烂,伸手按住电梯开关,头一回,她冲他顽皮地嘟了嘟嘴唇。看上去,她是那么的青春娇俏,惹人怜爱,“你放心,我不会在客户的生活中逗留,我甚至不会在自己的生活中逗留,我是扬头族,这世界够我偷窥的,你不会再看到我了。”

她朝他挥了挥手,消失在电梯门后。

朱法水在电梯间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茶舍去结账。

天色已晚,朱法水和宗成喝光了十小瓶二两装劲酒,他俩都有点醉了。塘朗山黛色越来越浓,天螺峰在远处,那里有一些在这个季节还没来得及启程返回北方的白腰杓鹜,它们会在天黑之前从南边的深圳湾湿地陆续飞来,降落在带有毒性的相思豆丛中。潮湿的休闲路上,一条萨摩耶犬和它高大的主人过去了,然后是一条肥胖的巴哥犬和它削瘦的主人、一条被遗弃并且在轻声哭泣着的冠毛和一只好奇的钢蓝色羽翼噪鹃,它们分别从他俩面前走过和飞过。

宗成终于停止了哭泣。朱法水问他,好点了吗?他点点头,用力擤鼻涕,看上去的确好多了。

“涯应该点好?”宗成一副颓废劲儿,绝望地看着朱法水,“涯系真个爱周聪颖,涯从冇咁爱过一个人,姖点可以拒绝涯?涯宁愿去死。”{16}

和整个过程中表现出的一样,朱法水沉默着,没有回答宗成的话。

就在昨天,当宗成欲罢不能地陷入情网,并且为此打算破釜沉舟,再一次奔向光明前程时,重庆籍实习生周聪颖突然变了脸,拒绝与他保持继续来往。女孩子将一只U盘甩在宗成脸上,愤怒地指责他一贯制的不俭点和不承担。她骂他是懦夫,警告他离她远点,同时别再纠缠其他女孩子,否则,她将把U盘里的内容发到共享空间中去,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他应该记得他们在一起的那一次,她为小小的抽烟恶习深感不安,请求他的谅解,而他快乐地放任她点着了香烟。那支打火机是相机,而那盒香烟是针孔摄影机。

但是,朱法水知道宗成在撒谎,至少对周细妹和周戈,他说他宁愿去死,他这么说不公平。宗成和所有人一样,没有一天不在爱,却并没有因为失去它们死过一次。人们每时每刻都准备去死,但人们越来越多,地球不堪重负,这就是现实。朱法水当然希望宗成能够像魅影一样,战胜内心的恶魔,要么走出湖心地下室,要么彻底从歌剧院消失掉,毕竟,所有艺术作品都在向人表示,无论邪恶的爱的力量有多么强大,造物主的光辉终将拯救魅影迷失掉的灵魂。

“就当自家做咗一个恶梦,唔过,诶个恶梦仲算过得去。”{17}朱法水将垃圾装进塑料袋里,拎在手上,从禁钓警示牌上起身,然后,他打破沉默,对宗成说了他在这个事件中唯一表明态度的话。说这句话时,他没有看宗成,而是面向水库,好像这话不光是对宗成,也是对水库里那些幸福的鱼们说的。

朱法水搀扶着宗成,他们离开水库,往水库下走。俩人脚步不那么稳,但也凑合。

在走下长长的水库台阶时,朱法水想,那个同时化名周聪颖和辻乐乐的商业谈判公司顶级诱捕手,她眼下在干什么?如果在工作,她那些数目不详的客户都是一些什么人?他们的生命有着什么样的公式?而她自己,算不算公式中的某个因素?他还想,他不会再和她见面了,只是,作为已经晋升到公司营销副总监的周戈,她掌握了大量重要信息和资源,如果家庭解体,以她黑得彻底的眸子,细腰丰臀的瓷器命相和玉碎规律,她不会不下恶手报复,那样的话,公司多年的打拼就全完了,他必须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还有,他无法断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宗成是否会再度进入一段“逃脱不掉”的感情,自己会不会再次启动危机干预程序来解决这类麻烦,或者,他不得不和两位原始股东私下达成协议,从宗成手中回购公司股份,请他和夫人一起离开公司,以便彻底阻遏公司发展道路上的危险障碍,这些事情,他都说不清楚,但有一件事情他能肯定,周细妹回不来了,日子又过去了几年,如今,她那双又细又长的腿,恐怕早已被生活折磨得弯曲,再也站不直了。

注释:

①“五十万干什么,一百万更保险。”

②“你觉得,公司给你十八万年薪,外加带薪休假,你会不会接受?”

③“你说得对,我家没有你家押地多,我家里多的是莱姆、Q热、登革、广疮、白斑,我他妈家就是地方病的祖宗。你觉得,我现在还有什么选择吗?”

④“她们隐藏在甜蜜嘴唇后面的小虎牙会咬伤你,那可是致命伤,一辈子都别想治好。我来吧,我这身肉结实,比你经咬。”

⑤“学校收入不错,她辞掉太可惜。再说,我得先站稳脚,不然生活看不到光明。”

⑥“别给我提什么光明,我再也不相信了!生活是个屁,光明是个屁!”

⑦“你说怎么回事,她也姓周,可她比周细妹长得好看。”

⑧“结束和她的关系!不然周戈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哼哼只有两岁,再说,周戈还打算生第二胎。”

⑨“你说得没错,还有哼哼,她连牛栏山牌奶粉都不愿喝,凭什么长大?我怎么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如果我知道,我会提前扎好安全带,把自己锁进保险柜里。你也别给我来这一套,你教育我教育得太多了,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我去上吊割脉你才满意?”

⑩“满意个屁!聋子送丧,我不听你吹死人笛,你敢做试试,我不打烂你这身皮!”

{11}“别费劲了,就算把我腿打断也没用,我爱她,我要娶她。我俩这么多年,你不能抛弃我,不能看着我死,你得帮我!”

{12}“别用那种眼光看我,知道你想揍我,你生我的气。知道不,她从不和我来暧昧,她不是你想的那种老于世故的熟女。”

{13}“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没睡醒似的站在舞台上一动不动?他凭什么像棵树桩子?他为什么不在舞台上生长?”

{14}“真可笑,大堡礁1500种鱼,我不能和每条鱼谈一次恋爱。”

{15}“邀个伴去跳楼的事,我信,两个人好到要结婚,有这种不靠谱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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